无数个练剑的时刻走光灯般浮现在他的脑海。 清晨、夜晚、酷夏、雪天、溪涧、山谷…… 每一剑他都要拼尽全力,想着,再一剑,再练一剑,说不定下一剑他就能够悟道了。 他究竟练了多少剑呢? 一万剑?十万剑? 早就数不清了。 练了那么多,却从未用过哪怕一剑。 在这生死交睫的刹那,澹台莲州心如明镜,毫无尘埃。 腥风拂面亦岿然不动。 他的手上似乎没有剑,轻飘飘的,毫无刻意。 剑芒顺着风流过。 出剑。 ——他的第一剑。 是一剑,也是千千万万剑。 妖怪轰然倒下。 而他的剑上连一滴血都没有。 就这样? 直到扬起的尘埃平息,澹台莲州仍有几分迷茫。 明明他现在已经彻底放弃修仙求真了。 没想到他这在昆仑仙山毫无用处的剑术,到了凡间竟然能派上点用场,救了两条人命。 “您是仙人吗?” 稚嫩的女孩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。 澹台莲州转过身去。 其实,只是看他的背影就让人觉得很美很美的,她们从没见过这样像绸子一般乌黑秀净的头发,从没见过这样长身鹤立的身姿。 已叫人无尽幻想他的正面面容有多美。 可她们穷极想象而想出来的美,依然不及澹台莲州本人的千分之一。 他的美难以形容,连光落在他的脸畔都仿佛更温柔了几分。 尤其是那双眼睛,慧波流转,似辰光,似皎月。 老妇人痴痴地想: 倘若世上真有仙人,恐怕便是这样的了。 她平生得见一次,已死而无憾了。 澹台莲州挽了个剑花,负剑于背后,水波一样澄亮的光掠过他脸畔。 他声音清轻,笑意盈盈地说:“我不是仙人,我只是个凡人。” 他低头用粗布裹剑,算是简单入鞘,忍不住扬起嘴角。 真好。 这是他自己想的剑招。 有个好听的名字,叫作山长水阔。 他发现了。 他还是很喜欢他的剑。 原来,修不出法术、做不了剑修也没关系。 来到人间,做个仗剑而行的侠客难道不好吗?
第5章 澹台莲州还记得自己来昆仑以后得到的第一把剑,是一把桃木小剑。 这把剑他也喜欢。 不过,与其说是剑,不如说是木头玩具,因为没有剑锋。哈哈。 这是他进昆仑以后除了衣服、鞋子得到的第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,晚上他都要宝贝地抱着睡。 他七岁入山门,一直到十岁前,他们这批孩子都是在一起上仙术启蒙课的。 百来个孩子按照出生的时辰分成不同的组别。 仙君生在这一天的第一刻,而他出生在最后一刻,明明一个在头一个在尾,差得老远,却因为都在子时出生,竟然被分到了一组。 上课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仙君了。 等等—— 当时那个人还不应该被称作仙君。 叫他作“云谏”更好,或者是全名:岑云谏。 在那两三个月里,小莲州和小云谏的关系还挺不错。 小莲州单方面认为他跟小云谏大概短暂地做过朋友。 因为小莲州是七岁时单独被带到昆仑的,他来得晚,其他孩子早就三五成群地交到朋友了。 他孤零零一个人晃悠了好几日,发现有个跟自己一样落单的小男孩。 说是落单,倒不如说他是独来独往。 尤其是他练剑时,别人都不敢靠近。 只有小莲州,初来乍到,不懂规矩,不知道这是出生在修真世家的天之骄子,胆敢站在边上看。 小云谏练剑练得入迷,而小莲州看剑也看得入迷。 那时云谏的剑术还很稚嫩,可已经足够吸引小莲州。 他上山前在家被宠惯了,还未被磨过心境,爱玩爱闹爱笑,是个坐不住的性子,忽地见到一个跟他年纪一样的小孩这么会耍剑,耍起剑来这么厉害,他可不得惊呆了。 好一会儿,小莲州回过神来,啪叽啪叽地捧场鼓掌。 小云谏一双大大的凤眼,乌漆的瞳仁一转,望向他,不明就里,冷然不悦。 哪儿来的聒噪小孩? 他的眼神像是在这样说。 换作别的孩子早就走开了,小莲州却不退反进,凑上前去,一米自花束间漏过的阳光把他的杏眼照出蜜一般的甜色,闪闪发亮,他的声音明朗:“你的剑法真厉害! “我能跟你交朋友吗?” 这小孩靠得太近,小云谏莫名觉得他看上去很烫,一身热气,还有股他没闻过的香味。 他下意识地避开,眉头皱得更紧,不解地问:“交朋友?什么是‘交朋友’?” 小莲州惊呆了:“你连交朋友都不知道啊? “交朋友就是两个小孩一起玩。” 小云谏又问:“玩?什么是‘玩’?” 小莲州便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:“你连‘玩’都不知道啊。那我教你玩,你教我剑招好不好?就你刚才耍的那个!我也想要那么潇洒!” 他一边说,一边学着刚才看到的动作,手舞足蹈地比画起来。 小云谏板起脸,说:“不要。我对‘玩’不感兴趣,我不想学。我也不要教你剑招。” 连说四个“不”字,收剑走人。 一般他把这样的态度都亮出来了,别人早就知情识趣地不再靠近了。 但这个新来的小孩还傻乎乎地跟在他身边,从左边绕到右边,再从右边绕到左边,像是烦人的小蜜蜂,还直把脸往他面前凑:“我还以为你想跟我交朋友呢。” 小云谏:“?” 小莲州笑眯起眼睛,振振有词:“我来的那天,你一直在看我啊!你以为我没发现吗?你不就是想跟我交朋友的意思?你是不好意思吗? “我叫澹台莲州。澹是……” 小云谏冰山一样的脸庞终于变色,他转头带风,有点抓狂地脱口而出:“那是因为你那天很吵!还没有规矩!在大殿里伸着脖子不停地东张西望!” “有吗?”小莲州眨巴眨巴眼睛,脸红了,羞赧地说,“对不起哦。” 小莲州蔫儿了:“哦。我是觉得新鲜,看习惯了我就不到处乱看了。” 又迅速地恢复了精神,锲而不舍地问他:“那你到底可不可以教教我啊? “是故学然后知不足,教然后知困。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。知困然后能自强也。故曰教学相长也嘛。你在教我的时候也可以自己复习一遍。” 小云谏不想搭理他,加快脚步走掉了。 听见那小孩在背后跟他说:“我明天提早一个时辰起床,在今天那儿等你,你要是愿意,就过来找我好吗?” 第二天一早,天还没亮。 小莲州拖着他的小桃木剑吭哧吭哧地跑到后山紫藤花下等岑云谏。 一整个晚上他在梦里都在反复梦见小云谏舞剑的场景,不停地想。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剑很有趣。 就算那孩子不来,他也要自己学着舞两下看看。 正美滋滋地自我感觉良好,他身边蓦地响起个声音:“你只看了一遍就学成这样了?” 小莲州说:“我练得好吗?” 小云谏自己还是个小孩,却老气横秋地矜冷颔首,答:“还行。有几个地方不对,你得改改。” 从此,他们偶尔就会在一起练剑。 小云谏曾经是小莲州的小老师。 他看小云谏小古板的样子不顺眼,总忍不住想逗逗小云谏。 有时,他会故意装成偷懒忘了练剑。 当小云谏开始不高兴了,他再赶紧行云流水、准确无误地舞一遍剑招。他在学剑招上挺有天分,看一遍就能学个七七八八,练三四遍就能自然而然地摸到窍门。 想想那会儿在一起玩可真有意思。 不过,岑云谏估计觉得他麻烦死了。 所以过了一年,八岁的岑云谏第一个筑基入境,进了门内弟子核心,他们就再没像那样往来过了。 托曾经嫁给仙君十几年的福,他看过太多剑谱。 虽然使在他手上都是不带法力的版本,但起码也让他有了这微末小技可以防身。 …… 入夜,树林中淅沥一场小雨。 山洞里。 获救的祖孙俩围篝取暖,捧着盛在竹筒里的汤小口小口地喝。 并非澹台莲州态度凶狠冷淡,相反,是因为他太过温柔慈爱了。 他不光将自己的蓑衣让出来给农妇祖孙坐卧,还给她们清理、医治伤口,见小女孩没有鞋子,就用野草给她编了草鞋,又给老婆婆缝补了衣裳的破洞。 实在是叫她诚惶诚恐,她目不识丁,只是饱含热泪,翻来覆去地说“谢谢”。 一阵夜风吹过,祖孙俩冻得瑟瑟发抖,澹台莲州便把自己的青色外衫脱下来,给她们盖着,说:“早些睡吧。 “安心,我会守夜。” 雨停了。 草丛中复又响起虫鸣,繁杂急密。 倒似一场无形的急雨。 为着取暖,澹台莲州往火堆边凑近了些。 缠布的长剑横置膝上,端正打坐,闭目清神,匀息缓气。 他进入到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,浸在深深的宁静之中,疲倦的灵魂仿佛被轻轻地涤荡,渐渐变得舒服起来。 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往事,他梦见自己站在昆仑大殿里。 可是,这里空无一人,前方有一线淡淡的光,穿过琉璃瓦照下来,却没能照亮宫殿深处的黑暗。 深不可测的黑暗。 他感觉那里仿佛有什么不是人类的东西存在,屏息凝神地窥视着自己。 他的目光像是被吸引住,连灵魂都要被吸进去了。 在那片黑暗的中间,隐约之间,他看见有两点荧荧红光。 他一直看一直看,看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。 忽然,他看清了——那是一双眼睛,一双血红色的竖瞳兽眸! “丁零。” 他布置在洞口的红绳黄铃阵发出响动。 澹台莲州瞬间醒了过来。 就在十余步之外,一只足有人高的野兽正站在那看着他。 是一只狼。 一只毛皮银白的狼。 澹台莲州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狼,比书中记载的还要更大,光是双足伏地就有快一人高,它毛白如覆雪,身形矫健。这让澹台莲州莫名地想:这只狼在狼群中一定是狼王。 最骇人的是,这只狼的红眸炯炯有光,眼神简直像是个富有智慧的人,正在冷冷地凝视观察着澹台莲州。 一定是个比较厉害的妖魔。 绝不是白天那种小怪能比拟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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